笑是最流动、最迅速的表情,从眼睛里泛到口角边。
东方朔《神异经•东荒经》载东王公投壶不中,“天为之笑”,张华注说天笑即是闪电,真是绝顶聪明的想像。据荷兰夫人(LadyHolland)的《追忆录》,薛德尼•斯密史(Sudney Smith)也曾说:
电光是天的诙谐(wit)。
电光是天的诙谐(wit)。
笑的确可以说是人面上的电光,眼睛忽然增添了明亮,唇吻间闪烁着牙齿的光芒。我们不能扣留住闪电来代替高悬普照的太陽和月亮,所以我们也不能把笑变为一个固定的、集体的表情。经提倡而产生的幽默,一定是矫揉造作的幽默。这种机械化的笑容,只像骷髅的露齿,算不得活人灵动的姿态。
柏格森《笑论》说,一切可笑都起于灵活的事物变成呆板,生动的举止化作机械式。所以,复出单调的言动,无不惹笑,像口吃,像口头习惯语,像小孩子的有意模仿大人。老头子常比少年人可笑,就因为老头子不如少年人灵变活动,只是一串僵化的习惯。幽默不能提倡,也是为此。一经提倡,自然流露的弄成模仿的,变化不居的弄成刻板的。这种幽默本身就是幽默的资料。这种笑本身就可笑。一个真有幽默的人别有会心,欣然独笑,冷然微笑,替沉闷的人生透一口气。也许要在几百年后、几万里外,才有另一个人和他隔着时间空间的河岸,莫逆于心,相视而笑。假如一大批人,嘻开了嘴,放宽了嗓子,约齐了时刻,成群结党大笑,那只能算下等游艺场里的滑稽大会串。国货提倡尚且增添了冒牌,何况幽默是不能大批出产的东西。
所以,幽默提倡以后,并不产生幽默家,只添了无数弄笔墨的小花脸。挂了幽默的招牌,小花脸当然身价大增,脱离戏场而混进文场,反过来说,为小花脸冒牌以后,幽默品格降低,一大半文艺只能算是“游艺”。小花脸也使我们笑,不错!但是他跟真有幽默者绝然不同。真有幽默的人能笑,我们跟着他笑,假充幽默的小花脸可笑,我们对着他笑。小花脸使我们笑,并非因为他有幽默,正因为我们自己有幽默。
所以,幽默至多是一种脾气、决不能标为主张,更不能当做职业。
我们不要忘掉幽默(Humour)的拉丁文原意是液体,换句话说,好像贾宝玉心目中的女性、幽默是水做的。把幽默当为一贯的主义或一生的衣食饭碗,那便是液体凝为固体,生物制成标本。就是真有幽默的人,若要卖笑为生,作品便不甚看得,例如马克•吐温。自十八世纪末叶以来,德国人好讲幽默、然而愈讲愈不相干,就因为德国人是做香肠的民族,错认幽默也像肉末似的,可以包扎得停停当当,作为现成的精神食料。幽默减少人的严重性,决不把自己看得严重。真正的幽默是能反躬自笑的,它不但对于人生是幽默的看法,它对于幽默本身也是幽默的看法。提倡幽默作为一个口号、一种标准,正是缺乏幽默的举动;这不是幽默,这是一本正经的宣传幽默,板了面孔的劝笑。
我们又联想到马鸣萧萧了!听来声音倒是实,只是马脸全无笑容,还是拉得长长的。像追掉会上后死的朋友,又像讲学台上的先进的大师。
大凡假充一桩事物,总有两个动机。或出于尊敬,例如俗物尊敬艺术、就收集古董,附庸风雅。或出于利用。例如坏蛋有所企图,就利用宗教道德,假充正人君子。幽默被假借,想来不出这两个缘故。
然而假货毕竟充不得真。西洋成语称笑声情扬者为“银笑”,假幽默像掺了铅的伪币,发出重浊呆木的声音,只能算铅笑。
不过“银笑”也许是卖笑得利,笑中有银之意,好比说“书中有黄金屋”,姑备一说,供给辞典学者的参考。
▲ 钱锺书(1910.11.21 — 1998.12.19),原名仰先,字哲良,后改名锺书,字默存,号槐聚,笔名中书君;江苏无锡人,中国现代学者、作家,被誉为“博学鸿儒”“文化昆仑”,与饶宗颐并称“南饶北钱”。著有小说《围城》《猫》《人·兽·鬼》、散文集《写在人生的边上》、诗词集《槐聚诗存》、学术专著《管锥编》《谈艺录》《七缀集》《宋诗选注》等。
文字 |《写在人生边上·人生边上的边上·石语》,钱锺书 著,生活·读书·新知出版社,2019-10。
图片 |PHOTO@Fredrik Axling、Kai Hsiao、Tommi Viitala、George Natsioulis
编辑 | 欣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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